京城,西直门内,老槐树下,一壶酽茶、时维丙辰年,阳气渐盛,万物复苏、老夫闲坐于此,看眼前车水马龙,霓虹闪烁,常有后生晚辈前来问卜,所问无非是财运、姻缘、事业前程、他们手中的命盘,用软件排出,精美无比,神煞罗列,条条框框,一目了然、此情此景,总让老夫想起那段尘封的岁月,那六七十年代,我们是如何在夹缝中窥探天机的。
那时候的京城,远非今日这般繁华、天是灰的,人的心也是灰的、算命,被称作“封建糟粕”,是见不得光的事、街面上若有人敢摆摊挂幌,不出半日便会被红袖章带走,轻则批斗,重则劳改、可天道循环,人之祸福,岂是一句口号就能抹杀的?越是动荡的年代,人心越是惶恐,越想知道自己的命数几何,前路何方。
那时替人看命,全凭一个“藏”字、没有店铺,没有招牌,全靠熟人之间口耳相传,辗转引荐、见面的地方,或是某个不起眼的杂货院,或是黄昏后某个僻静的胡同口、双方接头,眼神一对,便知来意、问命的人,脸上总带着一丝不安与期盼,说话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动了什么。
我们这些看命的,手中也没有如今这般齐全的家当、什么罗盘、万年历,都是奢谈、一本发黄的《三命通会》或是手抄的口诀,便是压箱底的宝贝,轻易不示人、更多的时候,靠的是印在脑子里的东西、排八字,不用查书,全凭心算、大运起于几岁,流年走到何宫,手指在袖中一掐,便了然于胸、那时的八字,看得也与今日不同、如今的人看八字,爱看财官印绶,看格局高低,看能不能富贵、那时候的人,不问富贵,只问平安。
记得有个妇人,揣着几个鸡蛋,深夜敲开我的门、她男人是工厂的技术员,平日里少言寡语,却被人诬告,抓了进去、她泪眼婆娑,递上生辰八字,只问一句话:“他还有没有命回来?”老夫排出命盘,日主庚金,生于酉月,本是建禄身旺,奈何大运走南方火地,官杀攻身,流年又逢木火相生,烈火炼金,正是人生大坎、盘中金被熬炼太过,几近熔化,凶险至极。
我能直说吗?不能、天机不可直泄,何况在那个人言可畏的年代,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、我沉吟半晌,对她说:“你男人命硬,是块好钢,如今正是炉火最旺的时候,千锤百炼,方能成器、火旺需水来济,你回去后,多往北边走动,遇水则生,遇黑则助、切记,凡事忍耐,不可冒进,待到冬至水旺之时,或有转机、”她听得半懂不懂,千恩万谢地走了、后来听说,她听了我的话,求了一个在北方单位的远亲,四处奔走,送了些衣物、到了冬天,形势稍缓,她男人竟真的被放了出来,虽丢了职位,但保住了一条命、这便是那时的算命,不是指点你如何登高,而是告诉你悬崖在何处,如何绕行。

除了八字,相术用得更多、因为看相,无需生辰,一个照面,便能知其大概、那时的人,脸上都挂着时代的印记、营养不良者,面色萎黄,两腮无肉,此为饿相,非贫即苦、终日惶恐者,眼神飘忽,眉锁印堂,此为囚相,易有牢狱之災、若是见到年轻人,天庭饱满,眼神清亮,便知此人虽身处困境,但心有正气,未来必有出头之日。
曾有一个年轻人,要下乡去、临行前,他的母亲带他来见我、那年轻人一脸不忿,眉宇间一股戾气、我观其面相,眉骨高耸,眉毛逆生,是为“眉头带箭”,主性情刚烈,易与人争斗、双颧高而无肉,法令纹深长,更是孤苦刑克之相、我心中一沉,这面相若放在太平盛世,或许是个能拼能闯的将才,但在那个年代,锋芒毕露,便是自取其祸。
我没有直接点破,只是对他说:“后生,你的命格如一把刚出鞘的利剑,锋利无比,但若无剑鞘收敛,则易伤人伤己、此去广阔天地,非龙潭虎穴,切记‘藏’字诀、言多必失,锋芒少露、遇事退一步,平日里多与厚土之人(指敦厚老实之人)为伍,少与烈火之辈(指脾气暴躁之人)同行、若能熬过三十岁,此后方可海阔天空、”他听没听进去,我不得而知、多年后,辗转听闻,与他同去的一批知青里,有人因争执斗殴,失手伤人,最后断送了前程、而他,似乎真的沉寂了几年,后来恢复高考,竟考上了大学,改变了命运。
那时的算命,更像是一种心理的慰藉,一种生存的智慧、我们说的不是“你将会有什么”,而是“你该如何去做”、命盘上的一个“冲”,可能对应着一次冲突,一次离别、我们会说:“今年与太岁相冲,不宜远行,不宜与人争执、”一个“合”,可能意味着一个机会,一个贵人、我们会说:“明年有贵人星动,多留意身边年长之人,或有助益、”话语间,全是隐语和譬喻,既要点到要害,又不能留下把柄。
周易占卜,也颇为流行、没有蓍草,更没有象牙龟甲、三枚铜钱,在手中合实,心诚则灵,往桌上一扔,便是一个卦象、问的也多是眼前事,子女下乡,何时能回城?家里的病人,病情有无转机?得了个“否”卦,便知天地不交,万事不通,需静待时变、得了个“泰”卦,则知阴阳调和,时来运转,心中便有了盼头、一卦指的不是绝对的结果,而是一种“势”、顺势而为,趋吉避凶,如此而已。
六七十年代的命理,没有那么多花哨的理论,也没有那么多功利的诉求、它深深地烙印着那个时代的苦难、压抑和希望、它是一门关于“活下去”的学问、我们这些算命的,就像是黑夜里的守更人,看不清前路,但能凭着星斗与风声,为夜行的路人,稍稍指明脚下的坑洼、天道无情,以万物为刍狗、但在那无情的天道之下,人心的那点微光,那点对生机的渴望,却从未熄灭、命盘上的一个字,便是凡人的一辈子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