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平的日头，毒得很，晒得东单牌楼底下的石狮子都像要流出油来、寻常百姓在这日头下，脑袋都耷拉着，唯独陈老弦儿的算命摊子，总有一小片竹帘投下的阴凉。
陈老弦儿不姓陈，也不拉弦、他姓李，因为批八字时，手指在八卦盘上捻动的样子，像极了拨弄三弦儿，久而久之，街坊们便喊他“陈老弦儿”，他也就应了、他的摊子不大，一张旧桌，两把竹凳，一块写着“铁口直断”的布幡，字迹已经洗得发白。
这天，街上的人比往常更少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和恐惧、两道人影，一高一矮，逆着光走了过来、高的那个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军呢，脚下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，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咯噔声、矮的那个跟在后面，穿着长衫，点头哈腰，脸上挂着讨好的笑。
是鬼子和一个翻译。
周围本就稀疏的人群，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，瞬间没了踪影、陈老弦儿没动，依旧眯着眼，手里盘着两颗核桃，咯吱作响。
皮靴停在了摊前、翻译清了清嗓子，尖着嗓子喊：“喂，算命的！太君要你算一卦！”
陈老弦儿眼皮都没抬一下，淡淡地说：“批八字可以，问卜算卦不成、我这儿是算命，不是问神、”
那日本军官似乎听懂了“算命”二字，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、他通过翻译，递过来一张纸条，上面用汉字写着一行生辰。
“给我们太君看看，他这命，在这片土地上，前程如何？”翻译的语气里带着狐假虎威的腔调。
陈老弦儿这才睁开眼，他的眼睛不大，却像两口深井，看不见底、他接过纸条，目光落在上面。
庚申年，戊寅月，庚辰日，丙戌时。
八字一立，陈老弦儿的指头就在桌上轻轻敲打起来、他没用算盘，也没翻万年历，这生辰八字的金木水火土，仿佛已经在他心里排列成阵。
“太君的八字，庚金为日主，生于寅月，春金气弱、”他开口了，声音不疾不徐，“好在年柱庚申，日柱庚辰，比肩林立，申辰又拱水，土金相生，身不算弱、这叫‘比肩助身’，主朋友同僚多助，有领袖之风、”
翻译把话传了过去，那日本军官听了，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，点了点头，示意他继续。
“日主庚金，乃阳金，是斧钺之金，主刚毅、果决，有肃杀之气、命带魁罡，庚辰日，更是人中龙凤，有威权，宜武职、”陈老弦儿的话，句句都像是夸赞，翻译也越说越起劲，仿佛这好命是他说出来的一样。
日本军官很是受用，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，点上，悠然地吐出一个烟圈。
陈老弦儿话锋一转，手指在那个“丙”字上点了点：“只是，时柱上这个丙火七杀，透了出来，坐下戌土火库，火气通根，就有些麻烦了、”
“麻烦？”军官的眉头皱了起来，通过翻译问道。
“庚金虽强，最怕火炼、一点炉火，可以炼金成器，可若是这火势太旺，便是焚金之火、”陈老弦儿看着军官的眼睛，一字一顿地说，“太君的命，寅月木旺，木能生火、时柱丙戌，火库助燃、这八字里，火借木势，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、庚金虽众，却如同一堆铁器，被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熔炉、”
翻译的额头开始冒汗，他想把话润色一下，却发现陈老弦儿的话像一把刀，没有半点可以转圜的余地、他只能硬着头皮，结结巴巴地翻译。
军官的脸色沉了下来，烟蒂被他狠狠地摁在桌上、“胡说！我的命格，当是锐不可当！”
陈老弦儿轻笑一声，笑声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悲悯、“锐利是真，可过刚易折、一把宝剑，锋芒毕露，总想去劈砍最硬的石头，结果如何？不是石头碎，就是剑身断、”
他顿了顿，继续说道：“更要命的是大运、太君如今走的是南方火运，流年又多遇木火、这叫什么？这叫‘官杀混杂，身衰遇鬼’、本来命中的一点贵气，全被这大运流年的旺火给烧光了、您这把庚金宝剑，不是被炼成了器，而是要被熔成一滩铁水啊、”
“你敢诅咒我？”军官猛地一拍桌子，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。
“这不是诅咒，是命理、”陈老弦儿依旧平静，“命，是车、运，是路、你的车再好，开上了崎岖的火路，终究是要车毁人亡、你脚下这片土地，五行属土，可如今战火纷飞，土中带火，燥热无比、你的庚金，来到这片火土之地，如同飞蛾扑火，是自取灭亡之象、”
他的声音不大，却字字清晰，仿佛不是在算命，而是在宣判。
“你这八字，金锐无水以泄，无土以生，反而有旺木生火来克、看似同伴众多，实则都是被捆在一起扔进火炉的废铁、不出三年，待到下一个火旺的流年，大运交替，火势达到顶点，就是你这块庚金熔化的死期、到那时，尘归尘，土归土，什么威权，什么前程，不过是青烟一缕、”
翻译已经吓得面无人色，不敢再多说一个字、那日本军官死死地盯着陈老弦儿，眼神里充满了杀气、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五行术语，但他听懂了“死期”、“熔化”、“自取灭亡”这些词。
空气凝固了、街角的风吹动了那面“铁口直断”的布幡，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良久，那军官突然笑了，是一种狰狞的冷笑、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，扔在桌上，像是施舍，又像是侮辱。
“你的嘴，比你的命硬、”他留下这句话，转身便走，皮靴的声音比来时更加沉重。
陈老弦儿看着桌上的钱，没有去碰、他重新拿起那两颗核桃，在手心里慢慢盘着，咯吱，咯吱，仿佛在为一段即将终结的生命，奏响最后的挽歌、他知道，自己刚刚批的不是一个人的八字，而是一群人的，是一个时代的、那熊熊燃烧的，又何止是八字里的丙火。
